迟行也

微博ID迟迟迟迟迟行也,挂了的补不了了,基本上在微博-v-

魂骨皮【邱蔡】

好像是上年五月窗了的合志文…不记得了😂可能发过了我也忘了😂



魂骨皮


“人说三魂七魄,魂魄相依,我看倒未必。”


说这话的人压低了声音,茶馆里絮絮地有好些低语声,这倒也显得他的声音没那么突兀了。


“人死如灯灭,哪里来的什么冤鬼怨灵?若是真的有这些玩意,那小皇帝肯定要做头一个。”他抿了口茶,笑了两声,沙哑的喉咙像个破了的风箱,拼尽全力从里面挤出些声响来“都三百年了,你看看这全江湖,有哪一个像他一样的?”


旁边又有人发出一阵笑声来,约莫是他们那桌的谁说了个笑话,一个年轻人拍着手叫了声好。


“他是亦成剑,旁边的那个…那个没见过,”这人也斜着眼睛觑了他一眼,“说是得了什么武当真传…什么的,武当都长成荒草地了,谁知道孰真孰假。”


他把茶杯喝到见底,眯着眼看旁边的人给他满上,好像刚才那个话题才能让他提起兴趣,“不谈那个,我继续和你说,”他用手指搓搓杯沿,“冤呐,那人真是冤,谁家当皇帝不锦衣玉食快活一辈子,他没得快活就算了,金銮宝座都没碰过屁股,小命就给人拿去了。”


他感受到旁边那人似是询问的眼神,便继续讲了下去,“十日皇帝,史上可就他这么一位,”他似是鄙夷又似是可惜地啧了两声,“倒霉,太倒霉了,谁让他遇上了那么个疯子?照我看来,真是什么都没气运重要,要不即便是当上了皇帝,也不过是被疯子抱着跳了崖…哎,你不听了?”


那个刚才一直坐在他旁边的年轻男子已经站起了身来,听他这么一问,稍微摇了摇头,从旁边的钱袋里摸出一块碎银来,放在了桌上。


“多谢。”


那人道。


他声音低沉却又听着极年轻,约摸也是二十来岁的年纪,穿着的黑衣料子也不错,但脸色却不太好。若是别人白成他这个样子,可能浑身都泛着死气。可他只不过是看着更清冷了些。


刚才老跑堂旁敲侧击问过他几句,他只是说自己打小身子就不大好。可这个老跑堂江湖事听得多看得多了,总觉着这个人壳子下头肯定不只是这个年纪,身子不好倒不像,极可能是练了什么邪门的功法。若是真的说身子不好,他兄长那个只有脸皮上浮了淡淡一层血色的才能叫身子不好。


不知这人是做什么的,现在人家要走,他也不大好拦着。


“你听我一句话,”看在银子的份上,他决定提点这个青年人两句,“我在这干了二十年,像你们这般来寻宝的见得多了,哪里有谁真的找到了?”他看年轻人不像听进去了的模样,又加了一句,“我看着你也挺关心你兄长,你又怎么能舍得让他去冒这个险?”


青年人点点头,再没说什么,转身便穿过剩下的几桌,往楼梯上走了。


老跑堂拿起那块碎银,掂量了一下便收进怀里,“作孽。”他叹了口气,什么世道,个个都想一笔横财降世,还偏偏能砸在你们头上。有去无回的那么多,却还是前赴后继,趋之若鹜。看这个年轻人长了一副聪明模样,不过也是个蠢材。约摸明日过后,他就要再也看不见他了。




邱居新推开房门的时候,蔡居诚正坐在床沿上。


“师兄。”


他唤了一声,蔡居诚好像没听见一样,仍旧垂着头在那坐着,只剩下个眼珠子往他这边瞟。他头发长了些,穿着素白的中衣。现如今散着发,遮着他没血色的脸颊,倒真真是应了一句“形同鬼魅”,小儿看了都要夜啼的那种模样。


“师兄又动不了了吗?”


邱居新看上去却是丝毫不怕,不仅不怕,看了他还要满眼的怜爱之情,任凭哪个看了都要觉得他望着的那个人必定是他的毕生挚爱,天作之合,“师兄莫急,”他快步走过去,先是帮蔡居诚拨开了挡着眼睛的头发,“等等我去弄。”


蔡居诚眨了眨眼,没能回他的话。


邱居新走到桌旁,灰扑扑的桌子上放着几个茶盏,他拿了一个,抽出帕子来转着圈儿擦了两回,“这里脏乱,师兄还要将就,”邱居新低着头,嘴角却好似噙着个似有若无的笑,“等帮师兄找了回来,师兄就能过得舒服多了。”


蔡居诚好像是哼了一声。


邱居新假装听不见这声响动,衣袖宽大,他现在挽了上去才让人看见黑衣下竟然藏着一段绷带。他解了绷带,避着蔡居诚的视线,在桌子上折腾了片刻,便端出那个茶盏来,里面有汪汪盈着一片光的浅浅半杯鲜红的液体,“师兄,”他把茶盏凑到了蔡居诚唇前,“喝。”


蔡居诚全身无一处能动,但是在邱居新将那东西凑过来的时候,他还是不能控制地眉头跳了一跳。邱居新作势又要开口劝他,他这些日子听多了劝,见这个人张嘴就烦他,赶忙就着别人的手,顺从地放松了牙关,等着那股烫而腥的血灌进来。


邱居新待他喝得一点不剩了,才松手把茶盏挪走。他过去刚刚把杯子放回去,就听见蔡居诚在后头呸了一声。


“难喝吗?”


邱居新听这个声音,无端地笑了笑。后面的蔡居诚似是听见了他的这个表情,越发生气,嘴里的味道恶心得很,现在却连舌头都转不过来,连痛痛快快骂一场他都做不到。


“你…你,难道是甜…的?”


蔡居诚努力板着自己的舌头,好不容易说完了这句话。


“嗯,我是。”


邱居新应了一声,蔡居诚被他的厚颜无耻吓得都要吐出来。他与这位真君相处甚久,现如今都没能习惯这人冷面冷心时突然来的这么一句调侃,“你…!”他又捋了半天,话绷在牙齿边上他都说不出来,若是他还能出汗,现如今都要急得出一身的冷汗,“你!不要脸!”


“嗯。”


这人又嗯了一声,蔡居诚动作顺畅地翻了个白眼。怪不得素日里上界有好些人叫这“五言真君”的外号“嗯嗯真君”,他还真是个能嗯便不好好说话的性子,可对上自己的时候,哪里又来的这么多话可说?


他懒得再和这人纠缠,趁邱居新转过头来之前,他便一头钻进了被子里。


刚才便想要躺一会,体内血气不足他才困在了原地。现在这个壳子什么都好,就是若是少了邱居新,他半步都动不了。要是这位真君留恋凡尘茶水还不上来,他就要被困死在床边,若是被人看见了,可真是实实在在的丢脸。


蔡居诚好像模模糊糊有些想法,他原来不是这样的。


邱居新看他躺回了床上,便走了过来,坐在他床榻之侧,“师兄怎么了?”他面色青白,嘴上还要上赶着去关心他的好好师兄,“还动不了?”


明知故问,蔡居诚又从鼻子里给他哼了一声。“你哪来的那么多话!”他嘴里那种麻木的感觉终于退散,现如今骂人都痛快一些,“你…”


他还想再说两句,可却突然觉着躺在床上与人吵架简直像小夫妻闹了别扭,背对着他好似闹气,正对着也失了气势,他便要坐起来和邱居新吵,“你年年把我带下来,跑这么几个月,到底是要干什么?”他掀开被角,直对着邱居新便骂,“你说你上头呆的不舒服吗?偏偏要下来找难受?”


他自被邱居新弄出来就在上界,睁开眼第一个看见的也是邱居新。


他是个所谓“仙侍”。


他以竹节做骨,琼浆填皮,外头裹的那一张也是邱居新画的,面如冠玉,目若朗星,任凭谁都觉着邱居新对他这个东西下了好功夫。比起仙侍,邱居新这个真君反而更像是他的侍从,不仅日日呵护着,怕他跌断了那些竹子,也怕他被戳破了皮露出酒香来,每日都不愿让人多离开他的视线,连打坐都要安排他在旁边,好像蔡居诚是他的命,走远点便要筋脉逆行,吐血而死。


总之这人是处处都对他好,宝贝他宝贝得不行,他却越来越不喜欢这个叫他“师兄”的上界真君。这人神神秘秘,终日不知在想些什么。若是平时,小花小草小石块受了仙君真人点拨都要对他感恩戴德,但他却从来对邱居新生不出太多的好感。


蔡居诚总觉着邱居新太喜爱他了。


他隐约知道自己以往还有一段过去,但却是怎么都想不起来。邱居新也不提点他,也不告诉他,他全部知道的事情就是从这个“师兄”的称呼里稍微猜猜,他大概曾经是邱居新的师兄。


然而邱居新成了仙人,他却绝对是死了。


怎么死的?什么时候死了?与邱居新有没有关?他原先到底有没有成这这个仙?


这些东西都日日缠绕着他,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。成了仙还把这个人带在身边,不是执念未消,就是心中有愧,反正无论是哪一个,邱居新都不是个好东西。


原先的蔡居诚有什么错,都不能算在他的身上,原先的蔡居诚有什么好,他如今都重活了一辈子,说明这些好也没什么用处。


那既然是叫我师兄,凭什么又年年下来几个月去找他原先的师兄?若你想叫他师兄,那我又算个什么?


这种想法在蔡居诚脑子里萦绕不去,以至于邱居新每次带他下界,他都要和邱居新发脾气。邱居新如此想找到这个人,又带着他去找,保不齐是最后还要用到他的这副皮囊——他铮铮铁骨,一想起自己如今四处奔走,受这种罪过,其实都是为他人做嫁衣裳,他就又气得不行,做什么都索然无味,只想把邱居新呛回上界去。


哪里知道每次邱居新都不为所动,探听到什么消息就必定要和他跑完那个地方为止。到了地方找不到也不气馁,带着蔡居诚上去过那么几天几十天好日子,就又带他下来找。


住的不好,吃的不好,穿得也不好,下界灵气稀薄,他须借邱居新鲜血以驱动这幅壳子,天天喝得满嘴鲜血气,蔡居诚都要被这人的固执气死了,他也不是没见过其他被用来做壳子的,每天不就是混吃等死,邱居新也忍心叫他魂飞魄散前还受这种苦,真真十分不是东西。


所以他自然不给人好脸色。不过这般挨骂邱居新也是习以为常。“师兄莫急,”他轻声安慰,蔡居诚觉得他离着这个人太近了,有些难受,退开了一点,“若是师兄倦了,我下去买些吃的来。一切顺利的话,明日我们便可重返仙界。”


他语气里的期待听得蔡居诚不甚舒服,这个顺利指的是什么,蔡居诚也都不愿意去想,“滚滚滚,”他连骂了三声,又退到离墙更近的地方去了,“我要吃甜的,你给我买来。”


说实在的,这些东西都比不上仙界的金馐馔玉,膏粱锦绣,他不过也是吃个新奇。而现如今他心情差极了,除了甜的,吃什么都一嘴苦,那便就算了。


邱居新得了令,就转了身,蔡居诚好似突然想起了什么,又把他给叫住,“买些糖葫芦来,”他不情不愿地说,这东西可真要命,他吃过一次便觉得甜酸爽口得很,再来若是有机会便总想要再吃,“要多糖衣的…给你自己也买一串!别整日的问我要!”


反正不知道能不能活过明日,若是要快活,他今日便要吃到这个好东西,往日邱居新总跟他要两颗来吃,今天他就一粒红果也不给他,看他能奈自己何。


“好。”


邱居新轻声应了,蔡居诚觉得他又在笑,自己胸腔里的那颗心似乎都因此颤了一颤,跳得他有些不舒服,“管好你的那颗东西!”他照着门外的邱居新吼了一声,“瞎跳什么!就这么想回去?”


邱居新真的是笑了一声。


“好。”


他说,如同无论说什么都会顺着他,依着他,一副不管蔡居诚多无理取闹都会听他话的模样。


“那我们现在就回去。”


蔡居诚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。


就他们两个的话,这么过也不是不行。


“师兄在此等等,”邱居新侧过身来,捏了捏他露在被子外的衣角,“我去去就回。”


“滚吧。”


蔡居诚厌烦地想,什么东西,白白浪费了自己那片刻的同情,呸。




“老伯,”那被称作亦成剑的年轻人又给老跑堂斟了一杯茶,他身边那年轻人刚才与他告别,现如今也不知去了哪里,“您再与我说说,那人为何要跳崖?”


“穷途末路,不跳还等着抓回去?”他咳了一声,今日不知是怎么的,人人都跟他这个老家伙打探几百年前的破事,“他也是倒霉,唉,这里就没一个有运气的。本来他胁迫了太子,逼那时皇帝放武当一条生路。山都围了,就等着抓了那几个头头去问谋逆,他这么一闹,上头震怒,更不能放人。”


“那他没能救得了?”年轻人问。


“也不是。”


他心说这人不是什么武当真传吗,怎么这些事情还要从他这个外人嘴里听去,不过倒是也有可能,除了他这种老家伙多年来在这里听往来客人的那么几嘴,谁还会问这些事情?看着人也挺懂事,便与他说说罢了。


于是他继续说下去,“这说起来福祸相依,他也不是全然没做成事的,”他靠近了年轻人些,低声说道,“他抓了太子,老皇帝气急攻心,就那么两三日的功夫,朝堂上就吐了血,当天晚上就不行了。”


“他从挟太子,变成挟天子,这罪名翻上两翻,整个朝廷都在找他,要悬赏他的项上人头。”老跑堂丢了两颗花生米到嘴里,“他怎么跑的,这十天里跑去了什么地方,没人知道,最后是不是真的被追兵逼着,带着小皇帝跳了崖,也没人知道——但是据说后来他们查着了,调了十三车金银,由死士押运,通通都给倒到了悬崖下头…这不就是你们想找的吗?”


“多谢老伯。”


年轻人似乎并不对他现如今听到的这个结果感到丝毫惊奇,老跑堂顿时觉得有些无趣,哪个人说这么多不是想听那两声吹捧?他望着大门口,把剩下的茶都喝了,便要起身离开。


“老伯等等,”那年轻人叫住了他,“不知您有没有见过两位住在这上头的…客人。”


“你便直说了吧,”老跑堂不与他拐弯抹角,“他们也是来寻这好东西的,我劝你莫要与他们打起来,打坏了客栈事小,丢了命在此才是真的不值得。”


“…多谢老伯。”


青年人这么回了一句,老跑堂也不管他听明白了没有,便径自走了。


旁边桌的那个带着斗笠的人也放下了茶杯。




邱居新回来时天色已晚。


即便是神仙,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轻轻松松便能做到,变出不存在的小吃来却难上加难。要不就是要用泥块树枝变幻外形,要不就是要隔空取物偷些过来。邱居新自然不能给蔡居诚吃泥块树枝,他又想留些时间给蔡居诚自己消消气,便自己走去城西买了两串,用灵气凉着,只等送给他师兄饱饱口福。


他不急,便一路上都慢慢走着去,走着回来,等到到了客栈,已然斜阳西下,日暮向晚,天色都阴沉了起来。


底下已经要关门了,他从侧边得小门进去,看见老跑堂便点了点头算作打招呼。他从楼下走上去,到门前轻轻地敲了敲,听见里头喊了声“进来”才走了进去。


“师兄。”


蔡居诚坐在窗边,邱居新走进来之前他正梳着头,“师兄要出门?”邱居新把买来的糖葫芦放在桌上,“去哪?”


“今晚我们就去。”蔡居诚状似云淡风轻地说了一句,手上正冠的动作都没停过。“去找你的好师兄。”


“师兄?”


邱居新约摸已经猜着了些,蔡居诚不是想多了些,就是又听到了什么,“怎么了?”


“我不想再套着他的皮了,”蔡居诚深吸一口气,把梳子放下直说道,“他是个蠢人,你若是要拿我换他回来,那边快些,我是不愿再做这种人了。”


“他不是…你不是。”邱居新闭了闭眼,“师兄不要多想。”


“我只问一句。”蔡居诚垂下眼道,“他救了你们的师门吗?”


“救了,”邱居新说,“师兄,你救了我们师门,师门上下三千人,因你落崖后朝廷诸派纷争,才最终躲过一劫。”他沉默了片刻,又说,“日升月落,盛极而衰,本是天地正理,师门至今衰落,也并无什么不妥。”


“救了便好,”蔡居诚觉得自己胸腔里那颗心脏又开始怦怦乱跳,“他想着一人之力扭转乾坤,傻是傻了,可竟然也做成了,怪不得你这么想他活过来。”


“……并非如此,”邱居新握住了拳头,“师兄......”


他想着不如今日便把所有私心娓娓道出,蔡居诚如今没有心,全靠着挖出了他的心,喝了他的血,才能动弹。邱居新竟也觉得他和师兄与三百年前的相处并无不同。蔡居诚从来都是没生出心来,他从来是掏了心又流了血,到最后都没能赢得师兄多想他半分。


他这些话说不出口,他为蔡居诚画那张与原先无二的皮的时候便在斟酌,为他用竹节做骨的时候便在思索,为他从皮囊里灌进道德天尊处讨要来的灵酒时也在考虑,但直到最终,直到蔡居诚在这些灵物催化,残魂放入之后醒过来,他都没能与他说出这些执念。


他那时只是叫了一句师兄,蔡居诚便在时隔百年之后像以前一般抬起头来,挑起眉毛来望了他一眼,邱居新几乎觉得他下一句便要口出讥讽。


但是他只是问了一句他是谁,我是谁,往后便全心全意相信了,再没问过半句。


蔡居诚不喜欢下界,但人若复生须魂骨皮无一不可,邱居新终日跑遍了四处,寻找来了一丝残魂,但骨头却一直找不到。因蔡居诚与小皇帝一同落崖,死处有龙气庇佑,又有车马殉葬,那便算是皇陵,即便是真正的神仙,也通天无术,难以寻到。


但师兄不能不活,骨骸也不能不找。只是不知什么时候找得到,蔡居诚又什么时候能活。


若是蔡居诚找不回自己的心,他的那颗心也落不到实处,那他这些话说出来又有什么用处?


可他今日又有些犹豫了,有人说过的话一直萦绕在他的耳畔,他总觉得似乎也有几分道理。更何况这人在下界也为他们操了好些年的心,事事亲力亲为,邱居新觉得他比自己懂这些事懂得多了,却也不知道该听不该听。


他捏了捏眉头,道,“那我们便今晚去。”


他再等不了了。


“好。”


蔡居诚说,他手指颤抖,如今这样的日子,他也等不了了。




是夜。


迷魂香悄悄烫穿了窗户纸,一缕青烟被悄悄吹入室内。等到房间里烟雾充盈,才有个人以湿布巾蒙面,轻手轻脚地摸了进来。


这个人没说话,但从外头一看便知道是今日早些时候大堂里的年轻人,长得是一副青年才俊的模样,任凭哪一个看了都不知道他竟然会作出这般的事情来。


这人蒙着面,踮着脚尖,想要去床边摸这房间两个人的钱袋。他想得简单,这种长途旅人必定是把钱袋放在身边,可是摸了半天,什么都没摸着,反而幽幽地听见有人来了一句。


“你摸些什么呢?”


青年吓了一跳,连忙拔出剑来。他本意并非杀人,但此刻情不由己,遇到了危险身子先动一步,锃亮的剑锋便直直戳了前去, 等他醒悟过来把剑撤回,却已经觉着戳进了什么东西去,一拔出来便有一股暖流喷涌到了地上。


一阵莫名其妙的酒香弥散开来。


“你…!”


那人声音不见疼痛,反而是有阵焦急的意思在其中。


青年人还有些惊慌,他师从空空散人,据说乃当年武当山的分支。他师父自小将他从后山抱回来,时不时便和他说些武当以往的故事。


那里头有武当盛极之时的师尊萧疏寒,清冷淡漠,貌如谪仙,还有好几个居字辈的师兄师弟,各有各的性情,各有各的脾气。里面的大师兄心魔难耐往海外云游,二师兄为武当坠崖而亡,四师兄做了个逍遥散人终日不回山门,最小的那个继承掌门之位,也摸到了大道的一点边缘。


最终只有三师兄终得大道,早日飞升,却因心境受阻,日日下来寻心结所在,几百年之后都不得安生。


终是都离散了。


师尊每每提起这些人就要叹气,平日里说的最多的也是与这些人相关。前些日子他又说新算了个地方,那叛离武当的二师兄蔡居诚极有可能埋骨于此。便又叫青年人过来寻。


人人都想把那些金银财宝,翡翠珠玉攥到手里,但青年人此番一去,却不是为那些俗物,而是应师尊之请,要帮这个二师兄敛骨。


青年人不大明白师尊所想,但师尊说过,这骨头极其重要,若是被哪个利欲熏心之人给夺去了踩坏了,那便是欺师灭祖,万万不可如此。


于是他便顺着师尊的意思找了好几个地方。本以为那股江湖人寻宝的狂热早已过去,但看见了人他才知道,怎么可能轻易过去,除了他之外,的的确确还有人在追踪着这几百年前流落他地的宝藏。


那便是他眼前的这两个人。


他今日在大堂遇见了另一个青年人,他摸不准怎么阻拦,那人告诉他只要把这两人的衣服鞋子钱袋什么的给偷了,扔到河里便好。这样等他明日探完悬崖之后若是有骨骸他也给带走了,他们再找上来要拿金银财宝青年人也不是很在乎。可是人算不如天算,他行走江湖没有几趟,第一次拔剑,竟然就意外的伤了人。


“我不是…”


青年人退后两步,手中所提着的剑也赶紧入了匣子,“我并非…”他想为自己本意辩驳两句,可他把人扎了个对穿是事实,哪里又有得什么其他话可说?再怎么讲,不过都是强词夺理罢了。


里面那人似是懊恼地叹了一声,“你又是哪一个?”


“我…”


青年人听得这人这么问,反而稍稍冷静了下来。哪里有人能身中一剑还这般淡定?许是他刚刚觉错了,根本没刺中才对。


“看你用的是武当剑法,”里面的人哼了一声,“你快走罢。”


“你怎么看得出?”年轻人奇道,“莫非你…莫非前辈也是武当派传人?”


他觉着找到了倚靠,帐里得人却几乎确定他是傻子了,“快滚快滚,哪里来的那么多废话。”他似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。


“刚才是冒犯了前辈,”年轻人拱拱手,“前辈身上有无大碍?”


“他无碍。”


只是瞬息之间,一把锃亮的剑锋便横到了他面前。青年人被吓得退后了几步,差点便要一下摔在地上。这人黑衣如墨,行踪诡秘,在他出现并且把剑架在他脖子上之前,以青年人的功底,他竟没感觉到丝毫的气息流露。


不对,青年人屏息而探,本以为安息香让人气息微弱,可现在人明明是醒着,怎么这里却只有他一个活人的呼吸声?


“你们是…!”青年人大惊,“你们修的是什么邪门功法!”


那黑衣人不答,收了剑,径自走去了床边,将帐内的人抱了出来。那阵酒香越发浓烈,熏得青年人都要昏过去,只是死死的掐着自己的虎口不让自己丧失神志,“你们要去哪?


“邱居新,”他怀里抱着的那个东西似乎有些太轻了,明明是成年男子身形,黑衣人轻轻松松便让他坐在了自己的小臂上,“你…让他闭嘴。”


青年人深感大势已去,他悲愤交加,竟然都忘了邱居新这名字他本应该极为熟识,“要杀要剐请随君便,”他一闭眼睛,引颈受戮,“只是两位侠士,若是寻到了宝藏,见了一副遗骨…莫要损坏,请帮在下一忙,让他入土为安罢。”


黑衣人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,“告诉萧居棠,”他说,“我会去找他。”


青年人也没看清他们扔了什么过来,只觉得脖子一痛,立马便失了知觉。




“师兄还好吗?”


星夜奔袭,露水沉重,蔡居诚觉着自己的衣摆都湿漉漉的,即便是被邱居新背在背上,一股无力感也很快地从他受伤的胸口蔓延到四肢百骸。


“别说废话,”蔡居诚觉得一阵眩晕袭来,他不得不紧紧抓住在施行缩地千里的邱居新,“你快点…”


随着灵酒泄露,他觉得自己体内的力量快速消失,一种行将就木的颓败感迅速地席卷到了他的全身。


邱居新为此费了多大的力气,他是听别人说过的。


据说邱居新上穷碧落下黄泉,苦寻三十载,终于找到了最好的材料来做这样的躯壳。


据说邱居新向灵宝天尊求竹,向道德天尊求酒,最后剖心而出,放入点化的皮囊中。以竹为骨,以酒为肉,最终日日哺以鲜血,才能让这个躯壳动弹起来。


他见过许许多多的壳子,上界仙君们常寻心爱之物以塑心爱之人之形。但蔡居诚有些不同,他早已因谋害真龙魂飞魄散,骨骸消没,没人能轻易的把他重新带回来。可一分苦心塑一丝真型,邱居新竟然做到了。


既然难得做到了,既然难得把他给塑了出来…蔡居诚撑着一口气死死地塞住那个皮囊的破口,那就要让他的师兄回来。


邱居新在上界过得也孤单得很,他的别苑中什么都没有,一片空荡荡,连仙童都没点化几个。就连院子中的石桌石椅,也是蔡居诚被做出来之后才添上的。蔡居诚无事时常坐在那里,看院中殷红的那些凤仙花在萧瑟风中落了满地。


“我…”他觉得自己口舌僵硬,现如今说出的那些话都不像是他说的了,许是灵酒消散,气血泻出,他很快便再动弹不得,“我知你想他,”蔡居诚闭了闭眼睛,把头靠在邱居新肩上,“他…他若是回来了,你要好好打点一下你的住处,这样…这样才讨人喜欢。”


“师兄不要说话,”邱居新压了压他的脑袋,让他不要被迎面而来的罡风吹到眼睛,“我们在下悬崖了,很快的。”


“你为何要让我成灵?”蔡居诚趴在他背上喃喃地说,“你为何要叫我师兄?”


我若是没有成灵,又怎么会生出这些无用的情感来,你若是不唤我师兄,那我便只是一副壳子,又怎的会奢求去真的做你的那位好师兄。


现在看来好师兄是做不成了,但至少,他这灵魂消散之前,他能把邱居新真的好师兄给带回来。


“因为师兄就是师兄,”邱居新终于轻轻一跃落到了实地,前方龙气缭绕,仙术也寸步难行,怕是这次终于找对了地方,“师兄莫要多想。”


再不想就没得想了,蔡居诚自嘲地笑笑,他知道为何邱居新要在这里就停下来,仙术失灵,必定是遇上了凡间他们唯一无法干涉的真龙之气,他今日就要走到这里了。


“不是你的师兄,”蔡居诚轻声说,他觉得自己胸腔内的心脏剧烈地跳动了一下,“你的师兄…在前面。”


好好的带他回去,叫他伴你余生,若是你对你的师兄也像是对我这般…他就算是木头,也会对你以心相许的。


“师兄…”


邱居新的言语中带上了些无奈,他把蔡居诚往上托了托,好让他更好地伏在自己背上,“不要与我闹脾气了。”


都到这个时候了,还以为他在闹脾气! 蔡居诚气得想捶他,最后却还是让手指轻轻地落在了他得脸颊上,轻轻碰了一下,将自己身体内还在源源不断外泄的灵酒抹了一点到他脸上,霎时间在沉沉夜雾中芳香四溢。


“你快点走,要等不急了。”


他说。




悬崖下瘴雾重生,枝蔓错杂,可成了神仙总是要有些优待,邱居新背着一个人在此处仍旧如履平地。他身上的酒香越发浓重,蔡居诚已经牙关僵硬,已然差点连环住他的臂膀都做不到了。


一路走来的确有许多攀爬着杂草的破碎马车,任凭哪一个心志坚定的人都控制不住往那些破裂的开口看去。只见三百来年间诸人发疯似的渴求的黄白之物,金玉琳琅全都躺在这条不宽不窄的崖底,底下还有许多森森白骨或侧卧或趴伏,甚至有枯手直指天际,好似说着苍天不公,即便是将命交代于此,这些身外之物也难取走半分。


蔡居诚哪里见过这种场面,在上界他也日日饮甘露,食珍馐,那里见过这种可怖之地。邱居新似知他心中所想,将他抱到两臂之间来,脚下步伐丝毫不减,直往目的地而去。直到走了片刻,蔡居诚感觉到他脚步凝滞,才终于听见一声“到了。”


蔡居诚艰难地抬起头来,只是稍微瞄上一眼,便觉得体内灵酒仿佛都滚了,烫得他要把那些沸腾的汁液都吐出来。


哪里是十三车金银,约摸要有三十车才对,高高耸起的马车残骸层层叠叠,原本价值连城,金光四射的财宝早已长上了青苔,朽木残辕如同一座怪异的山,将所祭奠之人的骨肉死死地埋在了车下。


若是骨骸损毁,那即便是寻回来了,也是无用之功。


邱居新却只是攥了攥拳头,他将蔡居诚安顿在旁边的一块大石上,轻轻地替他抚平眉头上的皱纹。“师兄在此稍后片刻,”他摸了摸蔡居诚冰凉的脸颊,“我去去就来。”


“去…罢。”


蔡居诚动了动他僵硬的指头,把脑袋偏向一旁不去看。


邱居新得了允许,大踏步地便走向了车马坟处。蔡居诚只听见他在那边一阵摧枯拉朽,然后又哗啦啦几声金玉倾泻,噼里啪啦一通乱响,蔡居诚原本累得都要合上眼睛,现如今却觉得就算是死人都要被邱居新吵起来。


他艰难地想要侧着头去望一眼,可是脑袋还没转过来,就看见邱居新捧着一抱骨骸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。


“师兄,”邱居新低着头,他手上用外袍包着的骸骨已然能看出状况十分糟糕,至少缺了一大半,蔡居诚猜是此地潮湿,再加上后来被砸的稀碎,早早地腐化成了灰顺着雨水冲跑了,“我…”


蔡居诚还想呛他,却发觉他似乎不愿再看自己。


“你…哭?”


蔡居诚惊奇地说。


“对不起,”邱居新约莫是真的落了泪,还在衣袖上蹭了蹭脸。蔡居诚这么些年里从未见到过他的这副模样,“我…我没能做到。”


蔡居诚想骂人,他想说你对不起的是哪门子的师兄,你现在就应该对着这堆骨头好好哭一场,你的好师兄在崖底下等了你这么多年,你废物极了,带了个皮囊来都没能把他换回去。


“师兄,”邱居新声音一如既往的淡漠,可蔡居诚听着就觉得他的确还是很伤心的,“残魂予灵,皮囊化形,白骨生忆…我也再没有办法了。”


 “残…魂?”


他艰难地发问。


“师兄的残魂,”邱居新将骨头好好地放在了地上,凑近前去拨开他坠下来的黑发,“师兄以残魂予灵,残魂忘却往昔,须白骨生忆…师兄再想不起来往昔了。”


蔡居诚觉得他说这话的时候带着些试探,说是全然伤心却也不像,说是没半分感伤也说不过去。谁要你做什么办法?都不过是你一个人四处折腾!蔡居诚说不出口来,但恨极了他蠢成这个样子。


他想不明白邱居新到底抱着什么样的心态,只是烦躁地皱了皱眉,道了声“算…了!”


“算了?”


邱居新问。


想不起来便想不起来,蔡居诚躺着,手指却不自觉地抓上了他的衣摆。有着这股残魂…那他就是邱居新的师兄了。


他还有很多事情要问,几百几千个故事他还要去听,以往的故事他也是要搞明白才行,但再听到邱居新说完这样的一句话之后,他突然觉得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。


他本就是那个人,而他本应该背负的是一个长久的,充满了痛楚与哀伤的传说,那个故事决绝而苦痛,自从开始就注定不会有好的结果,直到终结的时候死的死伤的伤,能离开的都已然离开,不应留下的却还在原地来回徘徊。


那是个沉重的故事,蔡居诚不太想去思考自己是如何生或者如何死的,也不太想知道这个故事里别人扮演了怎么样的角色,有没有人给他的衣冠冢扫墓或者在他面前哭泣。他一直害怕着去了解这些过去,但他现在却没有丝毫的恐惧了。


魂骨皮成为了过去,三十车也不过是个传说,而他已经离开了这些传说与过去,所有的苦痛与纠缠都随着这捧骨骸消散了,他得到的只是一点似明似暗的回忆,有也没关系,无也差不多,他终于是他,甩开那些血和泪之后,邱居新望见的仍然是他。


还有邱居新…真是祸害。


他想要伸手过去,邱居新赶忙把他搂在怀中,扯开腕子上的绷带让他嘴对嘴喝了一小口血。


蔡居诚又过了一会,终于堪堪能说话了,第一句便是要骂他,“还等着做什么?!等着我死在这里吗!快回去上界!”


邱居新似乎是被他骂得一个激灵,蔡居诚却早就用尽了他壳子里的最后一点力气攀上了他的肩膀,“快走快走!”他的师兄紧紧地抱着他,好似他是长夜将止后的第一盏灯,或者是溺水之人抓住的最后一块浮木,“这里这般臭,一股子死人味…你还站着干什么?快走啊!”说着他还用小腿肚子夹了夹邱居新的腰侧。


“嗯。”


邱居新应了一声,背着他的师兄往远处去了。


前雾茫茫,来日方长,只听得沉沉雾霭里传出两句骂声,什么做什么,什么松开我,最后的几个尾音却被黑重的峡谷吞了进去,、连脚步声都极快地听不见了。




“孺子不可教也。”


萧居棠揉揉太阳穴,本来他就劝着自己的好师兄不要再去找什么骨骸,他上界两次,看见蔡居诚那个模样,明摆着是不信他还怨他。现如今说还要找,二师兄他也了解,什么都往最坏了想,尤其是和邱居新有关,自然想得坏上加坏,又怎能不生疑心?


他叫人去帮他们个忙,自己不放心跟着过来,本想找些乐子,哪里知道别人快快活活升仙去也,他孤家寡人,形单影只,真是惨上加惨。


“师尊,”青年人有些拘束地坐在桌旁,“我不知道你也跟来了,还化妆成…今夜之事,纯属意外,我不是有意的。”


“胡说八道,”萧居棠摆出一张有师尊威严的脸来,“哪里有这么多意外?你记不记得,你以前摔了和光盘的时候就这么说过。”


“什么是和光盘…?”青年人摸不着头脑。


“唉,”萧居棠深深的叹了口气,好让青年人觉察出他的失望来,“你觉不觉得我在欺负你?”他突然问道。


“当然不会,”青年人连忙说,“我…”


“这就好,小宋,这就好,”萧居棠说,“我希望你永远这么想。”




“这么晚了,敲什么门?催命呢?”


老跑堂揉着眼睛过去拉开门闩,一只洁若白玉的手轻轻按住了门框。


“我的徒弟漏了东西,”那白发仙人对着跑堂微微颔首,“我来取回。”


“等等,”老跑堂眯着眼睛看了一看,这人虽仙气缭绕,却看着有些眼熟,得亏他过目不忘,否则怎能这般认出人来,“你不是城西的那个…”他想了想,又觉得不大可能,这种神仙人物,怎么会和卖糖葫芦的长得像?


如今江湖真是怪事越发多了,老跑堂啧啧嘴,就靠他今日的所见所闻,必定能再编排出一个新的话本来。


那便是另一个故事了。
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

end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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